纪念我的奶奶

2023-04-19

小时候睡的木板床是没有床垫的,四角竖起的木杆秤着厚纱蚊帐。床顶上偶尔放着几把葵扇,床顶下躺着年老的奶奶和幼小的我。在黑暗里,奶奶轻敲床头板,发出“咯咯”的声响,她说:“老鼠来了。”我不信,缠着她继续给我讲故事。

奶奶给我讲过很多故事,我最喜欢听的是带有玄幻色彩的,比如“千里眼”和“顺风耳”的故事;又比如猎人海力布的故事:海力布因为好心救下了龙王的女儿,获赠能听懂动物讲话的宝贝;他造福乡里,却不被理解;最后为了拯救即将被洪水淹没的村庄,海力布变成了一块石头。我不想听的是“狼外婆”的故事,她讲的版本比所有书上写的同类故事都要复杂恐怖;加上她绘声绘色地讲述,让我如临其境,恐惧万分。奶奶也讲过“自作聪明”的故事:地主的儿子学习写字,先生第一天教“一”字,第二天教“二”字,第三天教“三”字。到了第四天,地主的儿子就把先生辞退了,自以为掌握了数字的规律,直到有一天遇到要写一个“万”字……在奶奶所讲的故事里,也有历史改编的,比如十二岁封宰相的甘罗;还有晏子使楚:晏子个矮,楚国人只开侧门迎接,晏子说:“只有访问狗国才开狗门,贵国是狗国吗?”——然而当时三四岁的我既不懂十二岁是多大的年纪,也不懂狗门有什么问题。

“再讲一个呗?”

奶奶刚要开口,妈妈就在门外说道:“夜了,还不睡觉?!”

2022年冬至这一天,醒来收到爸爸的消息:婆婆可能去极乐世界了。

“婆婆”是我用本地方言对奶奶的称呼。即便是在南方,这种叫法也不常见。他们说,大户人家是这样叫的。

奶奶名“锦文”,1931年出生于陆川温家,排行第十三,常有人称呼她“十三姑”。她的哥哥毕业于黄埔军校,没有去台湾。她的胞姐名“璋文”,因为排行第十,我叫“十大姨祖”。十大姨祖研究生毕业于北京大学,后来是武汉大学生物系的教授。在他们都还小的时候,陆川温家有一座大院子,院子的四个角盖有炮楼,以防土匪。我也去过几次那所如今破败的院子,看到奶奶姐妹俩住的阁楼,听亲戚们闲谈当年的阔绰:什么用糯米饭喂猪,还养有几个脚跟(丫鬟)。可是奶奶跟我说,她并没有丫鬟,自己也要干农活;甚至上学的机会也不是那么容易争取到。

从北流高中毕业后,奶奶成为了一名小学语文老师——这大概是为什么她给我讲的许多故事都在小学语文课本上能找到类似的。她任教的学校,既不在本村,也不在我生活的城里;我有记忆的时候,她已经退休了。奶奶曾讲过一些她教书的故事,曾经的我不感兴趣,没记下来;她教出的学生,大抵也没有过卓著功勋,乏善可陈。倒是三年前换髋手术住院期间,临床病友的家属无意中看到奶奶病床铭牌上的名字,好奇地问:“你的奶奶叫温锦文?我的小学老师也叫这个名字!”再一细聊,发现奶奶就是她的小学老师!

学生能记得老师,哪怕只是一个名字,也算得上是老师的巨大骄傲了。

奶奶给我讲的故事也不总是源于课本,有一些大概是她小时候听来的。用奶奶的陆川方言,“讲故事”音同“搬故事”;用我们的栈塘方言,则是“评古”——这两者都颇妙。

于是奶奶的一些故事,非得用她的方言口音叙述,才能感受到滋味。比如她说:“seat down,please”音同“坐凳,给利是(红包)”,自己哈哈大笑:“哪有这么好的事情,叫你坐下就给利是!”

作为重男轻女的家庭中唯一的孙,且又是男孙,大家对我寄予厚望,认为我天赋异禀,超出同龄,总爱考我。我其实最恶他们考我,因为我不会。小时候,奶奶常常问我:“我退休的工资,是静静地坐一个小时就能拿一块钱,你算一算我一个月能拿多少钱?”我不仅不会算,也没有机灵到背下一个正确答案来回答下一次的提问。

奶奶也会考我对联,一般都蕴含在一个故事里。比如她讲过一个神童的故事,里面神童写过一幅只有一个字“长”字的对联。虽然她说的时候是用的方言,但是如今我写到这里,发现拼音也能略表其意:zhang zhang zhang zhang zhang chang chang, chang chang chang chang chang chang zhang.

未满三岁,为了发掘我的数学天赋,大家开始教我数数。晚上临睡,奶奶就让我从一开始计数,以至于现在“数羊”都不能让我安眠。我达到的第一个里程碑是数到一百,大家知道后都很开心。第二天,我就宣称能够数到一千,大家听完很惊讶。于是我按照奶奶教给我的开始展示:“1,2,3……,99,100,110,120,130……”妈妈很吃惊,说这样可不行;可是奶奶说这样简单。我也很喜欢这样的数数方式,因为很快我就能数到一亿了!接着,我提出了一个颇为深刻的数学问题:“奶奶,什么是最大的数?”奶奶说:“最大的数是兆!”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兆”这个词。直到十年后电脑普及,才在“1MB”等于“一兆比特”中重温。奶奶说,有一副对联,上联是:“宝塔层层,一二三四五六七。你说下联是什么?”她竟然会在这里停顿一下,觉得我能够对上下联。我并不喜欢这个故事,因为每次她停顿期待着我的答案,我却似乎没有一遍能够记住。甚至是写作到这里,我还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下联是:

算盘粒粒,个十百千万亿兆。

曾经奶奶爱听粤剧,也喜投篮。到了七十五岁往上,她在罚球线上的命中率,甚至还比一般人高些:手气好能进七八个,最差也有三四个。依靠这手绝活,每年敬老节老年大学举办活动,投篮组她总是轻而易举地为家里挣下一个印着红色大字的铁桶。

但是在看粤剧这个事情上,我们曾有过分歧:电视机只有一个,她要看粤剧,我要看动画片。不过后来懂事,我也曾陪她去看过粤剧团来本县的公演。那大概已经是我小学四五年级的事情。那天晚上月色皎洁,平常冷淡宁静的老街也变得熙熙攘攘。来看粤剧的全是老头老太太,偶尔有几个是像我们一样祖孙同来。奶奶说,今晚是从xx来的粤剧团,十年难遇(实际上是二十年难遇,那次过后我也没再见过其他粤剧团过来演出了)! 演出的剧目是《伦文叙老点柳先开》,印象深刻但令人费解。后来才知道,“伦文叙”和“柳先开”是两个人名,“老点”是个动词。结束以后,奶奶很开心,兴奋非常,好像年轻人去看了一场演唱会。现在想来,非常遗憾,从那以后我再没有陪她去看过演出了。

奶奶也曾陪我去看过马戏团的表演。那时每年都有那么一两次,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马戏团,开着一辆辆大车就进驻到县城里唯一的大操场上。然后开始卸下马匹、老虎、骆驼等动物。又不知从那里撑起来两三个篮球场那样大的帐篷,就像传说中的吉普赛人。一切事毕,刺耳的高音喇叭里开始放送广告:“来自xxx的杂技/马戏团,将在……进行为期一周的演出……”这么大的阵仗,在波澜不惊的小镇根本不需要宣传,那消息尤其在小孩子中传播速度比光速还要快一些。

我长大了,奶奶也更老了。奶奶曾说:“初初(当初)我有一根白头发,你姑姑就帮我拔一根,然后白头发越来越多拔不完了。”最后,奶奶的头发全白了。

我从十六岁起就不怎么在家里待,每次回家主要也是想见见爷爷奶奶。在他们身体好的那十多年,爷爷基本住在村里,抽烟喝酒;奶奶则偶尔住在我们县里的楼房,读书看报。 奶奶是很喜欢阅读的,但是我自始至终不能理解她的品味: 从高中图书馆借来的《这就叫做黎明》她爱看;妈妈偶尔给她旧报纸,她也读得津津有味。阅读之于她,似乎不用挑肥拣瘦,照单全收。我家算是书香门第,教育世家,可是小时候家里除了几本毛选、邓选之外就没有别的书。等我开始买书和看书,家里才有了一些其他书本。我最开始是到新华书店是先看后买,后来是买后必看,到现在大部分是买了也不看了。持续几年,在高中时我积累了好几箱书。为了显摆,我在家里搞了一个硕大的红白相间的书架,把这些书码得整整齐齐。奶奶曾是这堆书的唯一的读者。我知道她读过《鲁迅全集》、易中天的《品三国》。有一次大学假期回家,火车上带了本弗里曼·戴森的《反叛的科学家》,回去后顺手放书架里。临近收假时,奶奶跟我说,你带回来的那本书不好。我问她哪里不好,她只说写得不好。

奶奶也会写字,而且繁体字也能写一些。她大概写过一些什么东西,只是我们都没有在意。我只在无意间见到过十大姨祖去世时她写的长诗,放在我书桌的抽屉里。

不能理解的是,较之爷爷更有文化的奶奶反而大脑衰退得更快。又或许是因为耳背的缘故导致的沟通障碍?抑或是她过于丰富的想象力?有次春节她发现表哥有个纹身,她就问表哥加入了哪个帮派?我读博期间回家,她问是不是彭清华来接的我(彭是当时的广西区委书记)。这个问题越发严重,到最后偶尔连自己年龄都忘记,觉得离百岁亦不远。

爷爷是去年夏天离开的。奶奶和他的关系并不总是很好,但结尾也能相濡以沫。

爷爷是农民,脾气暴躁,生平最爱钱。但凡他身体健康时,就常常与人争吵,面红耳赤,越老越固执。但没人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生气,直到他以91岁高龄去世,血压也没有高过。奶奶嘛,我就从没见过她和谁吵过架。遇到事她只嘟囔着:“唉啰,阴公咯”,越老越随意。我小学时二老斗争激烈,奶奶既是为了照看我,也为了避爷爷锋芒,常常到城里和我们同住。但是有一次小学作文主题是写亲属,奶奶却极力建议我写爷爷,并为我拟好开头:“我的爷爷,是一个朴素的农民……”等到我上大学,他们已经八十多岁了,忽然去照相馆拍了一张红底合照。等我放假回来,奶奶郑重地送了我一张,欢喜地告诉我这是他们结婚五十年的“金婚”合照。 最近这几年,爷爷和奶奶的身体每况愈下。先是奶奶住了一次院,接着爷爷也住院了。爷爷查出心衰,从此戒烟戒酒,药不能停。为了便于我父母照顾,出院后他们都住到了县城的房子里。因为奶奶睡觉的时候总是无意识地唱歌,迷迷糊糊地唱,哆啦哆咪得吵得他睡不着。爷爷大为恼火,但除了骂人也无可奈何。等到爷爷临走的前几天,他也不太灵光了,脾气更加暴躁,不断地骂人,非要回村里,不肯去医院。我们问他想吃什么,想见谁,他都只是摆摆手。有一天我把奶奶接回去看他,他却比平时激动,拉着奶奶的手不断地说:“老伴,我要先走了,我要先走了……”奶奶却无动于衷,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并不回应他。我当时以为奶奶又是耳背没听清楚爷爷的最后告白。几天后爷爷去世,等葬礼结束,奶奶却突然痴痴地说:“那天我去看他,他拉着我的手说那么多,我也不想理他(怕他难过)……”

奶奶在上个月底不幸摔倒,在医院进行了换髋手术。三年前她也同样摔倒,在另一侧进行过换髋手术。手术很成功,恢复得也很快。在周一的视频里,她不仅可以嗑瓜子看电视,还能够扶着辅助器械走路。我也没有想到,在周四中午十二点半,奶奶就永远离开了我。

于2022年12月25日。

奶奶照片1

奶奶照片2

奶奶照片3

奶奶照片4

奶奶照片5

奶奶照片6

奶奶照片7